第89章 破冰(1 / 2)

所谓殿上断罪,最多是走个过场,安抚住那些为廖老宫主之死愤愤不平的万极弟子。

伍雀磬心中结论已下,受人蒙蔽非是谋逆,顶多代表人蠢,因此监/禁个三年五载绰绰有余,暂定三年,再视日后表现酌情加减。

正殿之上,右护法一派为此判决争论个面红耳赤,最为激烈之时,马含光被人从武王峰提来嶙峭殿听判。

伍雀磬心头有些闷,口头上压制那些坚决处死马含光的雄辩滔滔,便已令她精疲力竭。

她此刻倒有些怀念那个替自己抵挡所有外压说一不二的马护法,从某种程度来看,是马含光硬生生把她捧到今日的位子上,她的确有消除对方掣肘的决心,却未必有那人独挡一面的手段。

侍卫来禀:马护法带到,正殿之内霎时鸦雀无声。

那人如同往常的模样就走了进来,法袍玉冠,青丝冷颜,身前身后有弟子押解,可其实更像是领路与追随。马含光眼也未抬,几步站到了殿正中。

想看他出丑或是落魄的,这样短短时日,怕是观察不出区别。

伍雀磬会聚功力增强感官,能嗅到他身上所带进的一缕酒酿香,很淡,远不是看守弟子禀告的嗜酒豪饮。

她看着他,可他连眼睫都不抬。

沈邑宣布软禁武王峰三年的判罚,马含光垂首听判,能显出下半张脸凹陷进骨头里的清减,但那唇角的冷硬几乎与从前一模一样,没有任何嘶哑着低唤伍雀磬“师姐”的抖瑟,他很冷漠,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坚硬,像套上一层厚重的壳。

事未毕,弟子端上空盘,为表明马含光暂解护法职衔,需他除下衣冠,走个仪式。

马含光并未稍待,二话不说便解了外袍,还未够,举手摘下发冠。伍雀磬稍高处见他一件件将外物归还,忽有种四下里无数双眼睛围观将此人扒皮的错觉。

她环顾一周,果见诸人面上幸灾乐祸的快意。

“三年之后,你仍是万极宫的首座护法。”伍雀磬道。

马含光肩披散发,单着里衣,半低着眼,始终冰冷且沉默。伍雀磬挥手,命将人带走。

马含光向着上首位行了个礼,转身出殿。及至殿门前,右护法的直系弟子看不过眼,身形向殿中的阴影处避了避,手上扣指轻弹,前一刻自腰间摸出的铜钱,嗖一声飞出,正中了马含光的后膝关节。

他人已来到门槛,还未跨过,猛地便跪倒于殿门。

内力被封,这样简单的一击,马含光莫说避不过,还跌得这样狼狈,一手扶着门框,勉强稳了身形。

伍雀磬由她的宫主宝座上猝然立起,沈邑一声厉喝:“谁做的?!”

马含光没管身后沈邑如何揪人拿办,他也没回头,余光里有只手递来,扶他站直身。

伍雀磬连自己都未回过神,已几步掠出,到他身旁。

她与他挨近,那衣上一抹温淡的酒香气,便已然不能忽略。

同样的,还有她微微一握,这人手臂上嶙峋的骨骼,瘦得惊心。

“含光首座出入小心。”

他忽一转头,伍雀磬惊悸。

维持不过瞬息的对视,她以为那眸子里必然是坚冰,然而只是一双血丝密布的眼,很有些贪婪且露骨地紧望着她,然后别开眼。

伍雀磬手收得有些紧:“我送含光首座回武王峰。”

马含光摇头,又似有些要笑不笑地勾了唇:“昔日你唤的是马叔叔。”

略沉的音色,情绪淡得滴水不漏。

伍雀磬稍有怔愣,又闻他道:“起先是马叔叔,而后是马护法,今日是含光首座……来日我于你眼中还会是什么,只怕什么也不是。”

“你醉了。”

马含光淡淡笑了声:“何苦如此?”

他抽衣从她面前走开,待伍雀磬回神,那人已下至长阶的一半。

正殿中沈邑欲惩暗中使绊的弟子,右护法一味护短,伍雀磬转过身,朝着那人群之处:“方才是谁做的,是哪只手做的,自断一臂,天黑之前,给本座滚出云滇!”

……

“人说万事开头难。”

数日后,承影望着心浮气躁、手指不断敲击桌边的廖宫主,劝道:“三年有一千零九十五日,这才过了三日。”

伍雀磬道:“我已传令他可于武王峰上自由通行,是他自己闭门不出。”

“宫主何不去探视?”

“我不去!”伍雀磬扭过头,“他将我软禁那时,也没见日日来探我。”

“听说那时嶙峭殿出刺客,马护法是第一个到场,且还为救宫主受伤。”

伍雀磬想起来,他那时还不信她是伍雀磬,更为来气。

即便是那时候,错都在马含光身上,可如今她设计了他,错就是一半一半,再加马含光之后的淡漠姿态,伍雀磬就更不敢面对。

她怕自己心软,其实马含光若换脸继续照曾经那般教训她,她更可能惯性地低头服软。

但不可能了,马含光自己都说了,以后什么也不是……或者他那日离去前的言语根本就不是如此解法,但伍雀磬却不能克制地去想那最决绝的用意。

他在她眼里,不仅是小师弟,还是她的马叔叔。

作为马含光,他负了她的期许,负了她的深情厚谊;但作为马叔叔,人生不可能有如此事半功倍的良师益友。

严师出高徒,那人用最严苛的手段,将她带上最高不可攀的宝座。

但自从她在对方眼里变回了伍雀磬,马叔叔那个人就已消失许久。

伍雀磬有时也分不清,自己很想他,想着想着,却不是九华山上那个小师弟,而是廖菡枝的马叔叔。魂落今生,人生最鲜明生动的,更多是昨日,早非那舍不得放开的前生。

她很幸运,曾经所爱近在眼前,所以她能够往前走;但马含光不能。

马含光走不出,是以那些曾经给予廖菡枝的一切,便不过是些基于利用的虚假。

伍雀磬矛盾得发疯,她很想有个人来教她如何做,无论是小情小爱,抑或保全万极、同时与正派止戈的决断。

尤其是成为真正执掌大权的万极宫主,她才明白权利与责任随行,当日马含光能够一掀衣袖轻易处置的事端,伍雀磬却是翻来覆去、扯落大把头发,都未必找得出解决之道。

每当这时候,她就势必要回忆一番他说“曾经是马叔叔,而今是含光首座,来日就什么也不是”的言论,她觉得他大概是灰心了,所以未必会想见自己,武王峰上布满了廖宫主的暗卫,然而廖宫主本人却从不会涉足。

同一时,习惯了见风使舵摇风摆柳的万极总坛弟子,眼见首座护法落马,怎么能不一人踩一脚,唏嘘起那人的一败涂地。

是以伍雀磬下了严令,不准把马含光的近况泄露半句,然而她自己,无论忙着调整万极内部、忙着重塑万极对外形象……忙到多晚,忙到如何焦头烂额,夜深时总会把当日监视武王峰的暗卫叫至眼前,问一句:“今日如何?”

多数时候,回话的暗卫都显得面有难色。马含光足不出户,将自己关在武王殿内,什么人也不见,该说是他能见的人已甚为有限;而另一方面,伍雀磬不愿连最后的一点体面与*也不留给对方,命暗卫只许旁观,不许窥视,所以那人究竟于关窗闭户的武王殿内过得如何,谁又没长了透视眼。

后来廖宫主焦心,便没了那些顾忌,暗卫开始于武王殿的房顶蹲守,回话的内容也更具有实质。

“马护法入夜才起,仍是饮酒,什么也不吃。”

伍雀磬重重呼出口气,一个月了,那人除了饮酒,亦是什么也没做。

这回倒好,有人盼着他自暴自弃,他非但不去令那些落井下石自动成空,反倒朝一蹶不振的路子越走越远。

伍雀磬一开始只是怕二人难面对,拖得越久,更不知如何面对。

内比之后,沈邑提了长老,张书淮升做密使,总坛亦添了许多新鲜面孔,都是经过甄别能令廖宫主放心任用的。

那些人中,渐开始有人被伍雀磬派去武王峰做客。打着的旗号,便是诸多处事之道的疑问,要去向马护法请教。

然而没用的,大部分人连殿都进不了,强行入内,要么正遇上马护法白日昏睡,要么就是醉得酩酊,好生不易清醒一回,可惜那人现在谁都不理。

对方喝酒的姿态很寻常,坐在桌旁,一杯接着一杯,非是大口猛灌,也不会有酒后狂态,醉得起不来,便伏在桌案,能走上几步,便会躺回床榻。那得宫主吩咐于武王殿中硬着头皮一赖半天的,到最后都是尴尬得无以复加。

渐渐试探的人不再去了,负责监视的暗卫也不再被宫主召见,连承影都没再劝过伍雀磬前往探视,因她本已是武王峰的常客。

于武王殿外,窗子开条缝,看殿中污浊的空气,微尘漂浮,那人要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,要么起身就去摸酒盏。

许多人心知,却又不敢说破,马护法如此心高气傲的人,似这般被关上三年,即使到时释出,已然废了。

所以他是在逼自己收回决定么?第二个月过去,伍雀磬仍在殿外,不曾入内。

不久后有一阵不短的忙碌,合并削减分坛的行动由开封展开,沈邑劝过她,不要轻易放弃眼下所占有的,然而她不听。分坛是撤了,但撤回的弟子半路遭了正派伏击,损失惨重,许多人背地里讥讽伍雀磬才是正道派给万极的最大内奸。

大实话,伍雀磬偶然得知,却忽觉有些不舒服。

她答应过廖壁,是分毫不伤地保全万极,看来不进则退没有例外。

沈邑道:“为今之计,还是需得有自保的能力,才好再谋其他。”

伍雀磬没办法,说出万极分坛的真正实力根本远不止眼下所见,马含光曾暗中下令每座分坛隐藏精锐,可那被隐藏的实力究竟在哪,却是谁也不知。分坛的经手人都是马含光心腹,马含光出了事,对方跑得比兔子还快。

这件事连沈邑都不知,完全是伍雀磬自己查出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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